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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第93 回  宝赉船离酆都国  太白星进夜明珠

  诗曰:

  路入酆都环鬼国,此行天定岂人为?

  徂征敢倚风云阵,所过须同时雨师。

  尚喜远人知向望,却惭无术抚疮痍。

  阎罗天子应收旆,宁直兵戈定四夷。

  却说这一日大宴百官,犒赏士卒,帅府船上铺设有法,肴品丰肥。怎见得铺设有法?满船上结起彩楼:

  飞阁下临陆海,重台上接天潢。珠玑锦绣遍攒妆,绛绎流苏采幌。阑槛玉铺翡翠,榱楹金砌鸳鸯。金猊宝篆喷天香,时引蓬莱仙仗。

  帅府堂上铺设筵席:

  味集鼎珍佳美,肴兼水陆精奇。玉盘妆就易牙滋,适口充肠莫比。竹叶秋倾银瓮,葡萄满泛金厄。试将一度细详之,中户百家产矣。

  筵席左一边,设一班音乐:

  宝瑟银筝细奏,凤箫龙管徐吹。稽琴祢鼓祭天齐,节乐板敲象齿。戛玉鸣金迭响,一成九变交施。霓裳羽服舞娇姿,不忝广寒宫里。

  筵席右一边,设着一班杂剧:

  傀儡千般巧制,俳优百套新编。番竿走索打空拳,掣棒飞枪跳剑。放马吹禽戏兽,长敲院本秋千。娇儿弱女赛神仙,承应今朝盛宴。

  宴罢,元帅道:“请国师择日回船。”国师道:“昔马伏波铜柱操界,却不出中国之中。我们今日来到酆都鬼国,天已尽矣!可寂寂无闻,令后世无所考据?”元帅道:“此意极高,只是黄草崖上不便标界。”国师道:“贫僧有个处分。”道犹未了,国师念聒几声,偏衫袖儿里面,走出一个一尺二寸长的小和尚来,朝着国师打个问讯,说道:“佛爷爷呼唤弟子,有何使令?”国师道:“你去须弥山西北角上,有一座三十六丈长的小山嘴儿,你与我移来,安在这个黄草崖上。快去快来,不可违误。”小和尚应声“是”,一道火光而去。一会儿,一道火光而来,回复国师。国师道:“可曾移来么?”小和尚道:“已经移来,安在崖上。”国师道:“天柱峰左壁厢有一根三丈六尺长的小石柱儿,你替我撮来,安在这座山上。快去快来,不可迟误。”小和尚应声“是”,一道火光而去。一会儿一道火光而来,回复国师。国师道:“可曾撮来么?”小和尚道:“已经撮来,安在山上。”国师道:“你可通文字么?”小和尚道:“未出童限,不曾通得文字。”国师道:“既不通文字,你去罢。”一道火光而去。

  国师又念聒几声,只见一道火光里面,掉下护法韦驮天尊,朝着国师打个问讯,说道:“佛爷爷,呼唤小神,何方使令?”国师道:“就这崖上有一座小山,山上有一根小石柱,你去把降魔杵磨下几行大字来。”韦驮道:“磨下几行甚么大字?”国师道:“石柱原有八面,正南上一面,你磨下‘大明国朱皇帝驾下钦差征西大元帅立’十六个大字。其余七面,各磨下‘南无阿弥陀佛’六个大字。全在你的降魔杵上讨分晓。”韦驮诺诺连声,一云而起。一会儿复命,国师道:“字可完么?”韦驮道:“已经完了。”国师道:“回避罢。”韦驮打个问讯而去。

  国师老爷这一段意思虽好,移山移得神玄,撮石柱撮得神玄,磨字磨得神玄,众将官都不准信不在话下,连天师,连二位元帅心下也有些不准信。却又国师平素不打诳语,不敢问他。可可的徒孙云谷问说道:“降魔杵磨字怕不精细,日后贻笑于阎罗王。”国师原出于无心,应声道:“你何不上去瞧着,看是何如,来回我话。”众人心上疑惑的,巴不得国师吩咐去看,都就借着云谷的因头儿,一拥而去。去到黄草崖上,果真的一座小山,实高有三十多丈。众人又上山去,果真一根石柱,实有三丈多高。众人又瞧石柱,果真石柱上八方都有字,正南上是“大明国朱皇帝驾下钦差征西大元帅立”十六个大字。其余七面,俱是“南无阿弥陀佛’六个大字。仔细看来,这些字好不精妙也,饶他是仓颉制字,也只好制得这等精;饶他是羲之、献之,也只好写得这等妙。二位元帅叹之不尽,都叹说道:“好国师!”你也叹说:“好国师!”我也叹说:“好国师!”

  这一叹,众人都是一时之兴,不曾想到天师在面前。一长便形一短,叹西施便自难为东施。天师心里想道:“金碧峰恁的设施,我祖代天师人,岂可袖手旁观,漫无所建立。”眉头一蹙,计上心来,说道:“二位元帅在上,国师妙用立这一座山,竖这一根石柱,足称双美。只再得一通石碑,勒一篇铭,尤其妙者。”三宝老爷说道:“碑文可免罢。”天师道:“老公公,岂不闻勒碑刻铭之说乎?”王爷道:“不可得耳!固所愿也。”天师就乘机说道:“王老先生吩咐不可得,还是碑不可得?还是铭不可得?”王爷道:“铭在学生,易得耳。特碑不可得。”天师道:“既然名在王元帅,碑就在贫道。”王爷道:“学生先奉上铭。”天师道:“铭完之后,贫道就奉上碑。”王爷吩咐左右取过文房四宝来,援笔遂书,说道:

  爰告酆都,我大明国,

  爰勒山石,于昭赫赫。

  文武圣神,率土之滨;

  凡有血气,莫不尊亲。

  天师应声道:“好!非此雄文,不足以镇压阎罗天子。”王爷道:“过奖何堪!请天师老大人碑碣。”道犹未了,天师合手一呼,仰手一放,划喇一声响,一个大雷公站在面前,把两只翅膀摆上两摆,说道:“天师何事呼唤小神?”天师道:“此山用一座石碑,勒一篇铭,相烦尊神取过一通素碑来。”雷公应声“是”,一声响,一溜烟而去,一声响,一溜烟又来,早已一通素碑,立在石柱之前,比石柱止矮得五尺多些。雷公道:“碑可好么?”天师道:“好。”雷公道:“我去罢?”天师道:“一客不烦二主,相烦勒上这八句碑铭。”一声响,一溜烟早已勒成了八句。雷公道:“字可好么?”天师道:“好!”雷公道:“我去罢?”天师道:“后面还要落几行款。”雷公道:“愿闻款志。”天师道:“王爷撰文,郑爷篆额,贫道书丹,尊神立石。”雷公应声“是”,一声响,一溜烟,早已列成几行款志。雷公性急,不辞而去。

  天师这一出,分明是国师激出来的,却其实役使雷霆,最有些意思,不在国师之下。众官这一会儿赞叹天师,你也说:“好天师!”我也说:“好天师!天师道:“不要空说好,我念着你们听,看果好不?”二位元帅道:“愿闻后面款志罢。”天师念道:

  大明国王元帅撰文。大明国郑元帅篆额。大明国张天师书丹。九天应元雷公普化天尊立石。”

  众人一齐大笑起来,说道:“好个雷公立石。”云谷站在面前,说道:“王爷撰文,撰得顺序。张爷书丹,书得顺序。雷公立石,立得顺序。只是郑爷篆额,却篆左了些。”郑爷道:“篆左了些,就是关元帅篆法。”云谷道:“怎见得是关元帅篆法?”郑爷道:“关云长月下看《春秋》,《春秋》不是《左传》?”王爷道:“这个‘篆’,那个‘传’,篆法还不同些。”道犹未了,国师传令,请列位爷开船。云谷上船,告诉国师,说道:“天师竖一通石碑在石柱之前,这是甚么意思?”国师道:“正少此碣。君子成人之美。”云谷道:“石碣比石柱矮五尺许,这是甚么意思?”国师道:“居己于下,君子无欲上人之心。”云谷道:“天师役使雷公,这是甚么意思?”国师道:“雷公最狠,君子不成人之恶。”道犹未了,蓝旗官报道:“开船。”

  自开船之后,逐日上顺风相送,每晚上明月相随。行了半月,没有了月,又是一颗亮星相亲相傍,不亚于月之明。云谷问道:“老祖在上,连日这等风顺,这是甚么意思?”国师道:“你不记得明月道童送行么?”云谷道:“晚间明月相亲,这是甚么意思?”国师道:“不记得道号明月,表字清风。早上清风送行,晚上明月送行,终不然有个诳语么?”云谷道:“从后去,这清风、明月可还有么?”国师道:“你不记得‘野花芳草,愿送仙舟’之句乎?”云谷道:“原来那个道童,两个行者送我们行,不知还在哪里止?”国师道:“进了白龙江口,便自回来。”云谷道:“却好长路头哩!”

  道犹未了,外面报二位元帅过船相拜。坐犹未定,又报道天师老爷过船相拜。相见坐定,王爷道:“连月好顺风也。”天师道:“多谢国师老爷。”国师道:“朝廷之福,诸公之缘,贫僧何谢?”天师道:“老师忘怀了‘清风明月无人管,直送仙舟上帝京’?”国师连声道:“不敢!不敢!”这三位老爷都在讲话,都有喜色,独有三宝老爷眉头不展,缄口不言。国师道:“老公公何独不言?”三宝老爷道:“咱学生夜来得一梦,不知凶吉何如?心下疑虑。故此无言。”国师道:“见教是个甚么梦哩?”老爷道:“夜至三更时分,梦见一个老者,对我唱个喏,说道:‘我有两颗赛月明,相烦顺带到南朝,送与主人公收下。’咱问他姓甚么?名甚么?他说道:‘姓金,名太白。’咱问他家住哪里,他说道:‘家住中岳嵩山上。”咱问他主人为谁,他说道:‘山上主人就是,不必具名。’咱问他赛月明在哪里,他说道:‘已先送在船上。’咱问他送在何人处,他说道:‘一颗送在姓支的矮子处,一颗送在姓李的胡子处。’道犹未了,不觉的钟传鼓送,惊醒回来,原来是南柯一梦。咱想起来这个梦,梦得有些不吉。”

  国师道:“怎见得不吉?”老爷道:“一则赛月明是个晚间所用物件,不见得正大光明。二则口说赛月明之名,不曾看见赛月明之实,怕此行有名无实。三则是支矮子、李胡子,支胡之说中间怕有甚么隐情。一个梦有许多猜疑,不知吉凶祸福,故此放不下心。”国师道:“天机最密,贫僧不敢强为之解。”天师道:“梦中不是凶兆,老爷过虑了些。”王爷道:“月明是个明,加一‘赛’字,岂不是大明,寄信到南朝,是个回送与主人,岂不是见主上?以学生愚见,岂不是回转大明国。拜见主上么?况兼那老者自称姓金,名太白,却不是太白金星,以此相告元帅?”天师道:“王老先生解得是好。”国师道:“这也是依理而言,不为强辩。”三宝老爷说道:“到底白字多。赛明月是个白,不见其实是个白。名字太白,又是个白。吉主玄,丧主素,终是不吉。”

  天师看见老爷心上疑惑不解,说道:“元帅宽怀,容贫道袖占一课,看是何如?”老爷道:“足见至爱。”一会儿天师占下了一课,连声道:“大吉!大吉!”老爷道:“怎见得?”天师道:“占得是双凤朝阳之课。凤为灵鸟,太阳福星。当主大喜。”老爷心上还不释然。原来三宝老爷本心是个疑惑的,又且国师劈头说道:“天机最密,贫僧不敢强为之解。”老爷只猜国师说的是不好话,他信国师的心多,故此王爷说好,他不信;天师说好,也不信。只见侯公公站在面前,说道:“梦还不至紧,只要圆得好。可惜船上没有个圆梦先生。”天师道:“雄兵万百,战将千员,岂可就没有个圆梦先生?”老爷道:“来说是非者,就是是非人。就在侯公公身上,要个圆梦先生。”侯公公笑一笑,说道:“是非只为多开口,烦恼皆因强出头。少不得我去寻一个圆梦先生来也。”

  好个侯公公,口里连声吆喝道:“咱老子要个圆梦先生!咱老子要个圆梦先生!”叫上叫下,宝船上叫了一周,并不曾见个圆梦先生。侯公公心里想道:“乘兴而来,怎么好没兴而返?敢是我不该自称咱老子,故此圆梦的不肯出来。也罢,礼下于人,必有所求,不如改过口来罢。”却连声叫道:“咱儿子要个圆梦先生!咱儿子要个圆梦先生!”叫上叫下,叫到一只船上,只见一位老者,须眉半白,深衣幅巾。侯公公正然往西去,那老者正然往东来,两个撞一个满怀。侯公公叫道:“咱儿子要个圆梦先生!”那老者说道:“儿子要圆梦,不如请我老子。”道犹未了,侯公公一把扯着,再不肯放他,竟扯到千叶莲台上。

  侯公公道:“这是咱老子,会圆梦。”老爷好恼又好笑,说道:“怎就是你老子?”侯公公道:“饶是叫他老子,他道不肯来。”那老者也是个积年,相见四位,各行一个相见之礼。老爷道:“你姓甚名谁?祖籍何处?现任何职?”老者道:“小老姓马名欢,原籍浙江会稽县人氏,现任译字之职。”老爷道:“咱这里要个圆梦先生,你可会圆么?”马欢道:“小的略知一二。”老爷道:“你这圆梦,敢是杜撰么?”老者道:“师友渊源,各有所自。”老爷道:“你原是个甚么师父?”老者道:“小的师父姓邹,名字叫做邹星先生,平生为人善圆古怪跷蹊梦,勘破先天造化机。”老爷道:“只是邹星先生,不知诹得准么?”马欢道:“名字邹星,拆字圆梦,半点不诹星。”老爷道:“名邹人不诹,却不有名无实。”马欢道:“且莫讲我师父不是有名无实,就是小的今年长了八八六十四岁,圆了多少富贵、贫、贱、圣愚、贤不肖的梦,岂肯有名无实?”老爷道:“依你所言,梦是人情之常?”马欢道:“哪怕他富贵之极,贫贱之极,少不得各有个梦。哪怕他圣愚之分,贤不肖之异,也少不得各有个梦。”老爷道:“富厚之家,奉养之下,岂有个闲梦?”马欢道:“石崇从小梦乘龙,这岂不是富人梦?”老爷道:“既有个典故,那是贵人梦?”马欢道:“汉高逢梦赴蟠桃,这岂不是贵人梦?”老爷道:“那是贫人梦?”马欢道:“范丹夜梦拾黄金,这岂不是贫人梦?”老爷道:“那是个贱人梦?”马欢道:“歹僧梦化小花蛇,这岂不是贱人梦?”老爷道:“那是圣人梦?”马欢道:“孔子梦寐见周公,这岂不是圣人梦?”老爷道:“哪是愚人梦?”马欢道:“董遵诲不辨黑黄龙,这岂不是愚人梦?”老爷道:“那是贤人梦?”马欢道:“庄周梦蝴蝶,这岂不是贤人梦?”老爷道:“那是不肖人梦?”马欢道:“丹朱梦治水,这岂不是不肖人梦?”

  老爷看见这个马译字,应对如流,心上老大的敬重他,却又问说道:“说了有梦,可有个无梦的?”马欢道:“一有一无,事理之对。既有这些有梦的,就有这些无梦的。”老爷道:“你可说得过么?”马欢道:“小的也说得过。”老爷道:“你从头儿说来与我听着。”马欢道:“牙筹喝彻五更钟,这却不是富人无梦?不寝听金钥,这却不是贵人无梦?袁安僵卧长安雪,这不是贫人无梦,斜倚熏笼直到明,这岂不是贱人无梦?周公坐以待旦,这岂不是圣人无梦?守株待兔,这岂不是愚人无梦?睡觉东窗日已红,这不是贤人无梦?小的夜来鼾鼾直到五更钟,这岂不是不肖人无梦?”老爷道:“输身一着,好个结稍。”马欢道:“世事总如春梦断,全凭三寸舌头圆。”老爷道:“好个‘三寸舌头圆’!咱夜来一梦,你仔细和我圆着。”马欢道:“请元帅老爷说来。”老爷道:“咱梦见一个老者,自称姓金,名字太白,相托我寄一双赛月明回中岳嵩山去,却又赛月明不在手里,说一颗在咱们船上支矮子处,说一颗在咱们船上李胡子处。说话未了,醒将过来,不知这个吉凶祸福,还是怎么?你与我圆来。”马欢道:“禀元帅老爷得知,此梦大吉。”老爷道:“怎见得?”马欢道:“老者姓金,名字太白,是个太白金星。”王爷道:“我也是这等圆。”马欢道:“月是夜行的,赛月明是个夜明珠。”老爷道:“这个夜明珠,我就圆不着了。”马欢道:“一颗在支矮子处,膝屈为矮,是跪着奉承,主不日之间先见;一颗在李胡子处,胡子在口子,口说尚难凭,主久日之后才见。寄回,是个回朝。中岳,是我大明皇帝中天地而为华夷之主。嵩山,是山呼万岁。元帅老爷这一个梦,依小的愚见所圆,主得两颗夜明珠,一颗先在面前,一颗还在落后。却到回朝之日,面见万岁爷,山呼拜舞,献上这双稀世之珍,官上加官,爵上加爵,随朝极品,与国同休,这岂不为大吉之梦!”老爷道:“后一段,我学生就解不出来。马译字委是会解。”马欢道:“口说无凭,日后才见。”三宝老爷得这一解,心上略宽快些,重赏马译字而去。三宝老爷归到“帅”字船上,念兹在兹,只在想这两颗夜明珠。船行无事,传下将令,把这百万的军籍,逐一挨查,任是挨查,并不曾见个支矮子;李胡子虽有,并没有个夜明珠的情由。时光迅速,节序推延,不觉的宝船回来,已经一个多月。每日顺风,每夜或星或月,如同白昼一般。大小宝船不胜不喜。忽一日,云生西北,雾障东南,猛然间一阵风来:

  晚来江门失大木,猛风中夜吹白屋。

  天兵斩断青海戎,杀气南行动坤轴。

  一阵大风不至紧,马船上早已掉下一个军士在海里去了。报上中军帐,元帅吩咐挨查军士甚么籍贯,甚么姓名,一面快设法救起人来。元帅军令,谁敢有违,一会儿回复道:“军士姓刘,双名谷贤。原籍湖广黄州府人氏,现隶南京虎贲左卫军。站着篷下,失脚堕水,风帆迅驶,救援不便。”元帅传令,问他船上众人:“可见军士形影么?”回复道:“看见军士在水面上飘飘荡荡,随着宝船而来。”老爷道:“异哉!异哉!夜明珠偏不见,却又淹死了一名军土。马译字之言大谬。”王爷道:“军士自不小心,与梦何干。只是这个风却大得紧,怕船有些不便,将如之何?”老爷道:“国师原说是:‘清风明月无人管,直送仙舟上帝京’,怎么今日又主这等大风?还去请问他一番,就见明白。”

  二位元帅拜见国师,把刘谷贤掉下海、风大宝船不便行两桩事,细说了一遍。国师道:“贫僧也在这里筹度。开船之时,幸喜得那个道童和那两个行者前来送行。这三十日中间,顺风相送,怎么今日又是这等大风?”老爷道:“风头有些不善。”国师道:“天意有在,一会儿自止,也未可知。”王爷道:“海峤飓风,自午时起,至夜半则止。这个风,从昨日黄昏起。到今日,这早晚已自交未牌时分,还不见止。多管是夜来还大。”老爷道:“日上还看见些东南西北,夜来愈加不好处得。”道犹未了,云谷报说道:“船头上站着两个汉子,一个毛头毛脸,手里拿着一只大老猴;一个光头滑脸,手里提着一只大白狗。齐齐的说道,要见老爷。”三宝老爷说道:“敢是送过夜明珠来?”国师不敢怠慢,走出头门外来,亲自审问他两个的来历。

  只见那汉子瞧见国师,连忙的双膝跪着。国师道:“你两个是甚么人?”那毛头毛脸的说道:“弟子是红罗山山神,特来参见。”国师道:“红罗山山神,原是鹿皮大仙。你有甚么事来见我?”山神道:“弟子蒙佛爷爷度化大德,护送宝船。”国师道:“你手里拿着是个甚么?”山神道:“是个风婆娘。”国师道:“怎叫做风婆娘?”山神道:“他原是个女身,家住在九德县黑连山颠唧洞,飞廉部下一个风神,主管天上的风。一张嘴会吹风,两只手会舞风,两只脚会追风,醉后之时又会发酒风。故此混名叫做风婆娘。”国师道:“怎么这等一个形状?”山神道:“他面貌像个老猴,看见人来,惭愧满面,不肯伸头出颈。任你打他一千,杀他一万,见了风就活,万年不死。”国师道:“你拿他来做甚么?”山神道:“佛爷爷宝船回棹,已有明月道童、野花行者、芳草行者顺风送行。争奈这个风婆娘不知进退,放了这一日大风。道童、行者都是软弱之门,降他不住。弟子怕他再发出甚么怪风来,宝船行走不便。是弟子助道童一力,拿将他来,未敢擅便,特来禀知佛爷爷。”国师道:“今后只令他不要发风。饶他去罢。”风婆娘娘说道:“今日是小的不是。既蒙佛爷爷超豁,小的再不敢发风。”山神道:“口说无凭,你供下一纸状在这里,才有个准信。”国师道:“不消得。”山神道:“他名字叫坏了,转过背就要发风。”国师道:“擒此何难!”风婆娘说道:“只消佛爷爷一道牒文,小的就该万死,何须这等过虑!”山神道:“还要和他讲过,宝船有多少时候在海里行着,他就多少时候不要发风。”国师道:“大约有一周年。”风婆娘说道:“小的就死认着这一周年,再不敢发风。”国师道:“放他去罢。”只说得一声放。你看那风婆娘一声响,一阵风头而去。

  国师道:“那一个是甚么人?”

  毕竟不知那一个是甚么人?且听下回分解。

  第94 回  碧水鱼救刘谷贤  凤凰蛋放撒发国

  诗曰:

  高风应爽节,摇落渐疏林。

  吹霜旅雁断,临谷晓松吟。

  屡弃凉秋扇,恒飘清夜砧。

  泠然随列子,弥谐逸豫心。

  却说国师道:“那一个是甚么人?”光头滑脸的说道:“弟了是铜柱大王。”国师道:“铜柱大王,原是佗罗尊者。你有甚么事来见我?”大王道:“弟子蒙佛爷爷度化大德,特来护送宝船。”国师道:“你手里提着是个甚么?”大王道:“是个信风童儿。”国师道:“怎叫做个信风童儿?”大王道:“他原先是个小郎,家住在汝南临汝县崆峒山玉烛峰土穴之内。专一走脚送信,其快如风,飞廉收他在部下,做个风神主管,送天上的风信。三月送鸟信,五月送麦信,七八月送檐信,海洋上送飓飚信,江湖上送舶棹信,鲁东门送爰居信,五王宫送金铃信,岐王宫送碎玉信,昆仑山送祛尘信,扶枝送鸟鹊信,怒时送大块信,喜时送鸣条信。故此叫做个信风童儿。”国师道:“怎么这等一个形状?”大王道:“他皮毛状貌像只白狗,帝尧朝里为人所获;碎割碎剐切得只有苍蝇翅膀至薄。但遇有风,其肉先动;摇动他的肉,其风自生。后来遇着风又活将起来,后归飞廉部下。”国师道:“你拿他来做甚么?”大王道:“因他到海上来送飓飚风信,明月道童和他争闹,他就把明月道童打了一跌。加上那两个行者,一个吃他踢了一脚,一总三个都不是他的对头。是弟子怀忿于心,拿住他来见佛爷爷,请佛爷爷重加惩治。”国师道:“放风是头里的风婆娘,与送信的何干?”大王道:“风虽发,不送信,风不起。风之大小,时日之多寡,都在送信的口里定夺。”国师道:“既然如此,他今后不送信就是。你放他去罢。”信风童儿听见佛爷爷放他去,不胜之喜,说道:“佛爷爷就是天地父母之心,我今后再不送风信来罢。”国师道:“也难道今后再不送风信?只是周年之内不送,便自足矣!”信风童儿说道:“就是周年。”国师道:“你去罢。”好个信风童儿,说声去,不曾住口,一声响,一阵风头而去。铜柱大王说道:“佛爷爷只管慈悲,也不管人之好歹。这等一个娃子家,口尚乳臭,他顾甚么信行,转背只好又送出信来。”国师笑一笑说道:“拿此等童儿,何难之有?”道犹未了,把禅杖一指,一个信风童儿,一毂碌跌在面前,叫说道:“小的再也不敢,怎么佛爷爷又拘我回来?”国师道:“你去罢。”一声响,又是一阵风头而去。大王道:“弟子今番晓得了。”国师道:“你两人回去罢。”红罗山神道:“弟子愿送。”桐柱大王道:“弟子愿送。”国师道:“我们海上要过一周年,你两人怎送得这远?”两个齐说道:“弟子蒙老爷度化,万年不朽,天地同休,岂说这一周年,呼吸喘息之顷耳!况兼明月道童,何如?”国师道:“既如此,你两人住在镜台山罢,前行经过哪一个去,你来报我知道。”两个齐应声“是”,齐上镜台山而去。

  国师又邀二位元帅坐在莲台之上。二位元帅说道:“国师妙用,人数不知。当时只说空饶了鹿皮大仙,哪晓得今日得他拿了风婆娘,除此一害。当原先只说便饶了佗罗尊者,哪晓得今日得他拿了信风童儿,又除一害。”国师道:“且莫讲除害两个字,不知如今风势何如?”元帅道:“想也会住。”即时吩咐旗牌官,看外面风势何如?”旗牌官道:“内势渐渐的平伏。”元帅道:“渐渐平伏,可喜!可喜!”旗牌官道:“还有一喜,不知老爷们可晓得么?”老爷道:“甚么喜?敢是夜明珠么?”旗牌官道:“早上掉下去的军士,幸遇一尾大鱼,好好地送上船来。”老爷道:“军士现在何处。”旗牌官道:“现在马船上。”老爷道:“叫过他来,咱问他一个端的。”元帅军令叫去就去。叫来就来,一会儿一个军士跪在面前。老爷道:“你是甚么人?”军士道:“小的是虎贲左卫一名小军,姓刘名谷贤。”老爷道:“早上掉下水去,可就是你么?”谷贤道:“是小的。”老爷道:“怎得上来?”谷贤道:“是一尾大鱼送小的上来。”老爷道:“是个甚么样的鱼?”谷贤道:“其鱼约有十丈之长,碧澄澄的颜色,黑委委的鳍枪。是小的掉下去之时,得它乘住,虽然风大浪大,它浮沉有法,并不曾受半点儿亏。”老爷道:“清早上到如今,风大船快,不知行了多少路,怎么会赶着?”谷贤道:“小的坐在它的身上,也不觉得远哩!”老爷道:“你怎得上来?”谷贤道:“是它口里说道:‘你去罢。’不知怎么样儿,小的就在船上。它临去之时,口里又说道:‘多拜上佛爷爷。’”国师点一点头,说道:“贫僧晓得了。”

  三宝老爷说道:“国师老爷晓得敢是条龙么?敢是送夜明珠么?”国师道:“龙便是龙,只不是夜明珠哩!”老爷道:“怎见得是龙,又不是夜明珠?”国师道:“元帅不准信之时,贫僧叫它过来,就见明白。”老爷道:“水族之物,焉得有知。既去了,怎么又叫得转来?”国师道:“这不打紧。”

  道犹未了,把禅杖一指,早已有个汉子,碧澄澄的颜色,黑委委的鳍枪,头上一双角,项下一路鳞,合着手打个问讯,说道:“佛爷爷呼唤弟子,有何指挥?”国师道:“刘谷贤多谢你救援。”汉子道:“弟子承佛爷爷超度,无恩可报。今日止救得谷贤一命,何足挂齿!”国师道:“你为何不职掌龙宫,还在外面散诞?”汉子道:“弟子运蹇时乖,撞遇着一个惫懒旧知己,扳扯一场,故此羁迟岁月。”国师道:“是哪旧知己?”汉子道:“菩萨鱼篮里的歪货。”国师道:“鱼篮里是个甚么?”汉子道:“是个金丝鲤鱼成精作怪的中生。”国师道:“他怎么与你知己?”汉子道:“实不相瞒佛爷爷所说,弟子怎叫做碧水神鱼?原做曲鳝出身,在南膳部洲东京城北,碧油潭之水,碧澄澄的约有万丈之深,弟子藏在里面有千百年之久,故名碧水神鱼。”国师道:“金丝鲤鱼在哪里?”汉子道:“因它同在碧油潭里。”

  国师道:“它怎么会成精作怪?”汉子道:“因是宋仁宗皇佑三年正月元宵令节,东京城里奉圣旨放灯,大兴灯会。金丝鲤鱼动了游赏之心,即时跑出崖去,变成个女子,使个分身法,变成一个丫环,吐出一颗小珠儿,变成一笼灯火,一个女子前面走着,一个丫环一笼灯,自由自在,穿长街,抹短巷,缓步金莲,恣意游玩。只见:

  弱骨千丝,轻球万眼。庭开菡萏,荧荧华岳明星;洞筼筜笛,点点竹宫爟火。云母帐前潋滟,多则过十千枝,光溜溜露影琉璃;夜明帘外辉煌,少也有一万盏,翠泠泠雨丝缨络。急闪闪瑶光乱散,妆成鹿衔五色灵芝;慢腾腾兽炭雄喷,做出犬吠三花宝叶。游鱼上下,似洞霄宫里,隐隐约约,鱼游锦上生波;走马纵横,像吐火山前,璁璁珑珑,玛瑙屏中绝影。怎见得星移万户,赤溜溜的珠球滚地抛来;可知他月到千门,碧团团银烛半空丢下。灵船低泛,通霞台上,沉沉霭霭,平白地透出霞舟百里,丹烟流宿海;火镜高燃,望日观前,雄雄魄魄,半更天推出日扇九枝,红艳簇天坛。的的攒攒冕觚棱,尽点缀了丹房檐蔔;霏霏袅袅旋华盖,镇飘飘些紫蔓葡萄。绿绿夭夭,高挂着明璚宛转,都来是方空素毂粘成;红红白白,细看他花格纶连,好不过员峤轻蚕裁就。又不是龙吟声、彪吼声、膦合逻、膦迤夜、驎跋至,蚕发擂了,冬冬瞳瞳,瑞门禁鼓,六街惊糁,阿香车里行雷;且道个遏云社,飞盝社,乔宅眷、乔迎酒、乔乐神,旋扮将来,嘈嘈杂杂,复道危栅,百队香攒,玉女窗前笑电。绿香沉穗,吹笙送度,紫微峨峨艳艳,半层圈络,金茎盘上映初晴;绣袄云花,夹仗绕开,四照玲玲珑珑,几柱水条,玉胆瓶中看欲化。水晶檠,璀璀璨璨,白凤凝酥,到处广寒宫一般清澈,珊瑚座,碥谝璘璘,玄龙吐烛,咫尺融皋国万里通明。玉消膏,琥珀饧,屑屑零零,妆花瓘耦,朱盘架,簇插飞蛾;流苏带,芳堤叶,闲闲淡淡,口参 火杨梅,缟衣衫,争传帖蛋。别样的机关,活动得奇奇怪怪,彩楼高处,削成仙子三山;诸般故事,彩画得分分明明,玉栅铺时,簇成皇帝万岁!正是:黄道宫罗瑞锦香,云霞冉冉度霓裳;龙舆凤管经行处,万点明星簇紫星。

  京城地面街道又宽阔,灯火又闹哄,那妖精贪看了一会。哪晓得折转身来,金鸡已三唱矣,天色将明。妖精怕现了本相,不敢转到碧油潭,急忙的走进金丞相后花园中鱼池里面藏了。花园中有几盆牡丹花,妖精每夜里来吐气喷之,牡丹颜色鲜丽,红的红似血,白的白似雪,最可人情。

  一日,有个赴选的刘秀才,寄寓在金丞相府里,听知道花园中牡丹盛开,颜色鲜丽,禀过丞相,带酒进园里游赏一番。酒阑人散,那妖精走上岸来,摇身一变,变做金丞相的千金小姐,调戏刘秀才。大抵好色之心,人皆有之,刘秀才被他所惑,日往月来,情稠意密,被府中侍婢看见。侍婢虽然心上明白,晓得千金小姐美玉无暇,没有这个淫奔之行,却刘秀才房里又有个美人相亲相伴。侍婢费了好一番寻思,走进小姐房里来。房里是个小姐,走到刘秀才房里去,刘秀才房里又是个小姐,侍婢们吃惊,报上金丞相。金丞相不得明白,报上包阎罗。包阎罗把两个小姐一下子都拘将来,审问一番,也不得明白,即时吩咐张龙、赵虎,取出照妖镜来一照,原来是一个金丝鲤鱼。那妖精现了本相,却才慌了,吐出一口黑气冲天,天昏地黑,一声响,连千金小姐都不见了。这是一桩鬼怪,包阎罗岂肯甘休?牒到城隍,城隍不敢怠慢,差下阴兵,四路里一访,却访得千金小姐在碧油潭左侧四雄山石室之中。闻报包阎罗,金丞相亲自取回小姐去了。却访得金丝鲤鱼在碧油潭里出身,阴兵来拿它,它就走到南海中间躲着。因为阴兵来拿,弟子也安身不住,也自移了窝窠。落后来包阎罗不放城隍,城隍没奈何,只得具札通知四海龙王,关上海门,严加捕捉。那妖精又卖弄神通,往天上跑,恰好撞遇着观音菩萨,却才收服了它,放在鱼篮之中,除此一害。

  城隍回命,包阎罗大喜,金丞相作谢,刘秀才得生。那妖精却不是个惫懒的,弟子和它同住过,却不是个旧知己?国师道:“他虽惫懒,怎牵连着你?”汉子道:“弟子蒙佛爷爷度化之后,已经脱变成了龙。到了龙宫,见了龙王,旧例要参谒菩萨去。到南海参谒之时,那妖精闲在篮里,一毂碌跳将起来,说道:弟子也曾成精,也曾作怪,也曾迷人,今日不该成此正果,牵扯弟子这一番。菩萨怕中间有等隐情,却就打回龙宫海藏来行查扯,喜得佛爷爷当日度化弟子,写得有个‘佛’字在弟子处,却才得这一硬证。龙王却才回复菩萨,弟子却才得了正果。因受它这一牵扯,故此羁迟不得职掌龙宫,还在闲散。”

  国师道:“闲散到几时才住?”汉子道:“已经入班在第七个上,不出一年之外,就有事管。”国师道:“你怎么晓得刘谷贤掉在水里?”汉子道:“弟子护送佛爷爷回京,故此晓得。”国师道:“救人一命,胜造七级浮屠。你快去罢,就该你是头班。”好个汉子,即时现出本相来,峥嵘头角,鳞中崚山曾,一朵红云,托着一条黑龙,冲天而起。

  二位元帅不胜之喜,原来这个汉子就是碧水神鱼,变成了这条好龙也。当原日只说是便饶了碧水神鱼,哪晓得今日又得它这一力!国师妙用,何处无之!三宝老爷又说道:“龙便是条龙,只是又没有夜明珠哩!”国师道:“贫僧怎么敢打诳语,龙便是,鱼却不是。”老爷道:“马译字还是说谎,怎么再不见个珠影儿?”王爷道:“命里有时终须有,命里无时到底无。老元帅怎么这等慌?”各自散去。

  光阴似箭,日月如梭。忽一日,旗牌官跪着禀事。老爷道:“你禀甚么事?”旗牌官道:“小的看守蜘蛛,五七年来并无半毫差错。到了今日之时,猛然间蜘蛛不见在哪里去了,笼里面止遗下得一个滴溜圆的白石子儿,大约有鸡卵之大小的,不知是个甚么出处,特来禀知元帅老爷。”老爷道:“那白石子儿在哪里?”旗牌官道:“现在蜘蛛笼里。”老爷道:“你去取来。”元帅军令如雷如霆,一会儿取到白石子儿。老爷拿在手里,看一看,只见那石子儿岂是等闲之物?身圆色白,视之烨烨有光。老爷看了一会,想了一会,却明白了,大笑三声,叫快请过王爷来。王爷进门看见老爷一天之喜,说道:“老元帅,怎么今日这等盈盈笑色,喜上眉峰?”老爷手里拿着那白石子儿,说道:“王老先生,你试猜一猜,猜咱有何事可喜?”王越发大笑起来,说道:“王老先生,天下事这等有准。”王爷道:“怎见得?”老爷道:“当原日梦见赛月明,咱学生只说是个不吉之兆。虽则天师说双凤朝阳,咱学生又怕他课不灵验;马译字说夜明珠,咱学生也怕他圆梦不准,耽了无限的心机。哪晓得天师的灵课,马译字神猜。”王爷道:“果是一颗夜明珠么?”老爷双手拿出珠来。王爷一看,果然圆又圆,大又大,亮又亮,乃稀世之奇珍,无价之大宝。王爷道:“可喜!可贺!又不知支矮子是哪个?”老爷道:“你也猜一猜儿,猜着哪个?”王爷道:“知之为知之,不知为不知。这个我学生猜不着也。”老爷道:“请天师、国师同来作一猜,看哪个猜着。”

  即时请到天师、国师,老爷相迎之际,不胜之喜。天师道:“恭喜元帅得了夜明珠。”国师道:“阿弥陀佛!恭喜!恭喜!”老爷道:“咱学生得了夜明珠,怎么二位老师就都晓得?”天师道:“入门休问荣枯事,观着容颜便得知。老元帅这等欢天喜地,岂不是得了夜明珠么。”老爷道:“珠便是了。”递出珠来。国师看过,天师看过。都说道:“好颗夜明珠,却是无价之宝。”老爷又说道:“毕竟支矮子是个甚么人,相烦天师猜着?”天师想了一会,说道:“这倒也是难猜。”老爷又请回国师,国师只作不知,说道:“善哉!善哉!天师尚然不知,何况贫僧。”老爷道:“这个支矮子曾在国师门里出身,怎么就不知道?”国师道:“既是贫僧门里出身,有个不知道之理?只因是信风所过,不记得他。”

  说了个“信风所过”四个字,把三宝老爷吓得只少一跌,连声说道:“国师神见!国师神见!”王爷道:“怎么‘信风所过’,就是神见?”天师道:“贫道也省得了。”王爷道:“省得是个甚么?”天师道:“我和你初下西洋,才到爪哇国之时,一阵信风所过。国师说道:‘当主一物,其形如吼,其大如斗,其丝万缕,其足善走。先前虽主一惊,以后还有一喜。’今日夜明珠就是那一喜。”王爷道:“哎,原来支矮子是个蜘蛛。国师信风之言,数年之后,这等灵验。”老爷道:“马译字圆梦,更圆得有趣。”天师道:“贫道‘双凤朝阳’的课,却也颇通。”国师道:“‘双凤朝阳’,还不在这里。”老爷道:“想在李胡子身上。”国师道:“李胡子另是一颗夜明珠,‘双凤朝阳’另是一宗功德。”老爷道:“在几时?”国师道:“目前就见。”道犹未了,国师叫过阴阳宫,问他行船行了多少月日。阴阳宫回复道:“已经行了五个月零八日。”国师道:“是了。”又叫过非幻禅师,吩咐他天盘星上取下一个凤凰蛋来。又叫过云谷徒孙,吩咐他旗牌官处取过那一个凤凰蛋来。一时俱到。国师拿着两个蛋在手里,念念聒聒,念了几声,咒了几声,一会儿两道白气冲天而起,白气中间飞出一刘凤凰,衔着那两个蛋壳,悠悠扬扬,自由自在,直奋九天之上。把二位元帅、一位天师、四位公公、大小将官、满船军士,哪一个不说道:“真的‘双凤朝阳’,真的国师妙用。”

  三宝老爷又问道:“原日撒发国收在凤凰蛋里,今日朝阳,撒发国还在哪里?”国师道:“已经放回他去了。”老爷道:“不曾损坏军民人等么?”国师道:“贫僧敢打诳语?曾经说过的话,以三年为率,多一日受一日福,少一日受一日之苦。经今五年多些,哪一个不受福无量,哪一个不生欢生喜。”老爷道:“可看得见么?”国师道:“要见何难!”老爷道:“可用梢船么?”国师道:“自从开船之后,五个多月不曾落篷,岂可今日为着这个撒发国,反又梢船。”老爷道:“既不梢船,何以得见?”国师道:“管你看见就是。”老爷道:“怎管得看见?”国师道:“贫僧自有个妙处。且问列位中间哪几位要看?各人认将下来。”老爷道:“咱一个是不消说的,要看。”四个公公一齐说道:“要看。”王爷道:“我学生不愿看。”天师道:“贫道也不愿去。”国师道:“不愿去的便罢。”三宝老爷道:“诸将中有愿看的么?”狼牙棒张柏应声道:“愿看。”游击将军马如龙应声道:“愿看。”王爷道:“只两个去看足矣,其余的不许乱答应。”诸将中分明都是愿去看的,得王爷这一拦阻,却才不敢多话。国师道:“愿看的请上来,依次而坐。”三宝老爷坐上面,四位公公坐左侧,两位将军坐右侧。国师道:“列位去时,尽着脚走,以铃响为号,都要转身。”众人一齐应声:“是!”国师道:“阿弥陀佛!都要闭了眼。”众人一齐闭了眼。国师又念声:“阿陀陀佛!”伸出手来,一个人眼上画一个十字,众人一齐瞌睡,静悄悄的。

  国师坐下,吩咐云谷旋烹新鲜茶来,与列位老爷醒瞌睡,云谷应声“是”,即时备办烹茶。国师手里一声铃响,众位瞌睡的一齐醒过来。三宝老爷双脚平跳着,双手齐拍着,嘎嘎的大笑,说道:“异哉!异哉!”国师一边叫云谷递上茶来。云谷回复道:“茶尚未热。”王爷道:“茶尚未热,好快去快来也!”老爷道:“得此奇妙,何用茶为!”王爷道:“怎这等奇妙?”老爷道:“我如今满腹中都是奇妙的,只是一口说不出来。”王爷道:“怎么一口说不出来?”老爷道:“其妙处多得紧,说它不尽。”王爷道:“说个大略就是。”老爷道:“咱平生看见五囤三出,心上着实有些狐疑。到了今日,却才深服。咱适来闭上眼,不知怎么就出了神,怎么就到撒发国,依旧的城郭,依旧的宫墙,依旧的民居,依旧的番总兵府,依旧的圆眼帖木儿战场,依旧的金毛道长仙迹,是咱看见两个老者对手着棋,咱问他道:‘大国是甚么国?’他说道:‘是撒发国。’咱问道:‘你国中平安么?’他说道:‘我这个国国小民贫,不载经典,自古到今,平安无事。只是三五年前,受了一场兵火。这三五年后,却混沌了一场。这五七日中间,才见天日,故此在这里着几局棋,贺一个太平。’咱问他:‘是个甚么兵火?’他说道:‘是个大明国差来的两个元帅,一个道家、一个僧家,其实的厉害,杀了一个总兵官,灭了一个金毛道长,却不是一场兵火?’咱心里倒好笑,指着咱说元帅,就是指着和尚骂秃子!咱又问他道:‘怎么混沌了一场?’他说道:‘为因抗拒了那两位元帅,不曾递上的降书降表,却就吃他一亏,把我们这一个国,下了甚么禁符,弄了甚么术法。致使得这三五年间,满天重雾,混混沌沌,不辨东西南北,不见日月星辰。也没有商贩等船到我这里来,我这里也没有人敢出外去。’咱问他:‘可过得日子么?’他说道:‘只是混沌些!渔樵耕牧,却比旧时一同,日子倒是过得。却又有件好处,三五年间,没有半个人死,没有半个人害病,这个又好似旧时。’咱问道:‘是几时开的?’他说道:‘才开五七日。’咱心上还要问他,猛空的那里一声铃响,转过身来,恰好还在这里。似梦非梦,何等的奇妙。”王爷道:“你们众人看见些甚么?”众人道:“地方都是一同。只各走各人的路,各撞着各样人。”王爷道:“你们撞着甚么人?也说一个。”马公公道:“咱撞着一班白须长者饮酒。”洪公公道:“咱撞着一群光头娃子放羊。”侯公公道:“咱撞着锄田的吃着二十四样小米饭。”王公公道:“咱撞着三绺梳头的都穿着二十四幅青腰裙。”张狼牙说道:“我进城门之时,撞着四个人:一个手里一口快剑,一个手里一张琵琶,一个手里一把伞,一个手里一条带。”马游击说道:“我出门之时,也撞遇着四个人:一个手里一撮米皮,一个手里一座东岳,一个手里一盏灯笼,一个手里一骑秃马。”王爷道:“这些人是个甚么意思?”国师道:“贫僧有所不知。”天师道:“贫道更不得知。”天师口便说道:“更不得知。”脸上笑了一笑。

  毕竟不知天师这一笑甚么缘故?且听下回分解。

  第95 回  五鼠精光前迎接  五个字度化五精

  诗曰:

  圆不圆兮方不方,须知造化总包藏。

  玉为外面三分白,金作中央一点黄。

  天地未出犹混沌,阴阳才判始清光。

  赢于撒发君民乐,胜上天宫觐玉皇。

  却说撒发国收在凤凰蛋里面,愈加福寿康宁。四位公公看见四样人物,两员将军看见两班人物,都不识得是个甚么意思。只有天师笑了一笑。王爷道:“天师这—笑,想是有个高见?伏乞见教。”天师说道:“贫道非敢妄笑,只是恭喜国师老爷无量功德。”王爷道:“怎见得无量功德?须要天师老大人见教一番。”天师道:“一班白须长者饮酒,白须是老,饮酒是钟,这叫做老有所终。一群光头的娃子牧羊,娃子是幼,牧羊是养,这叫做幼有所养。锄田的吃二十四样小米饭,锄田的是农夫,二十四样饭,是米多不过,这叫做农有余粟。三绺梳头的穿二十四幅青腰裙,三绺梳头是个女人,二十四幅青腰裙,是布多不过,这叫做女有余布。张狼牙撞着四个:一个一口剑,剑是锋风;一个琵琶,琵琶是调;一个伞,伞是雨;一个带,带是顺。进门去撞着,从此以前,风调雨顺。马游击撞着四个人:一个米皮,米皮是谷国;一个东岳,东岳是泰;一个灯笼,灯笼是明;一个秃马,秃马无鞍是安。出门来撞着,从此以后,国泰民安。总而言之,是撒发国君民人等收在凤凰蛋里,坐了这三五年来,老有所终,幼有所养,农有余粟,女有余布,从此以前,风调雨顺;从此以后,国泰民安。这却不是国师老爷的无量功德?故此贫道恭喜,不觉的笑将出来。”王爷道:“原来有此一段情由。可喜!可喜!哪一个不叫声:“佛爷爷!”哪一个不念声:“阿弥陀佛!”各自散去。

  不觉的日往月来,又是三个多月。国师老爷坐在千叶莲台之上,叫过阴阳官问道:“从开船以来,一总走了多少月日?”阴阳官回复道:“走了八个半月。”国师道:“既走了八个半月,该到满刺伽国。”阴阳官禀道:“路途遥远,算不得日期。”国师道:“虽算不得日期,甚么样的顺风,尽日尽夜而行,差不多也是年半来了,岂有不到之理?”

  道犹未了,红罗山神和铜柱大王两个跪着,一齐禀事。国师道:“生受你二人在船上护送。”两个齐说道:“弟子们没有甚么生受,还是生受明月道童和那二位行者,每日每夜如此顺风。”国师道:“都是一同生受。你两个来,有甚么话讲?”两个齐说道:“适来听见佛爷爷问满刺伽国,此处到那里,只消三昼夜工夫,苦不远路,特来禀知。”国师道:“既不远路,便自可喜。你两个且各方便着。”

  果然是过了三昼夜,蓝旗官报道:“前面经过一个国,不知是个甚么国?不知可收船也不收船?”二位元帅即时请到天师、国师,计议前事。天师道:“收了船,着夜不收去打探一番,便知端的。”国师道:“不消打探,此中已是满刺伽国。”元帅道:“国师何以得知?”国师道:“三日之前,铜柱大王们先来告诉贫僧,故此贫僧得知。”二位元帅不胜之喜,说道:“天师门下有值日神将听令,国师门下却有山神大王听令,三教同流,又且同功同用。妙哉!妙哉!”

  道犹未了,元帅传令收船。收船未定,蓝旗官报道:“船头上有五个将军迎接。”元帅吩咐他进来相见。五个将军进到中军帐下,行相见之礼。大约都有一丈多长,好长汉子,只是头有些尖,眼有些小,稀稀的几个牙齿,枪枪的几根胡须。老爷道:“你们是甚么人?”五个将军齐声答应道:“小的们是满刺伽国国王驾下值殿将军。”老爷道:“你们姓甚么?名字叫做甚么?”齐声道:“小的们姓‘冯、陈、褚、卫’的‘褚’字,原是一胞胎生下我兄弟五人,故此顺序儿叫名字,叫做褚一、褚二、褚三、褚四、褚五。”老爷道:“你们有甚么事来相见?”褚一道:“小的兄弟五人承国王严命,替元帅老爷看守库藏,看守限满,故此迎接老爷。”老爷道:“库藏中无所损坏么?”褚一道:“库藏中一一如故,并无所坏。只是门背后新添了‘黄凤仙’三个大字。”老爷道:“怎么有这三个大字?”褚一道:“这三个大字,原是数年之前,一个女将摸进库里来,偷盗财宝,是小的们兄弟五人一齐赶将他去,他见了都督之时,写下这三个大字,以为后验。故此有这三个大字。”老爷道:“这话儿是实,我得知了,你们去罢。”

  五个将军朝着国师又另行一个相见之礼,叩了二十四个头。国师道:“你们怎又在这里?”褚一道:“弟子们自从东京大难之后,却又修行了这千百多年,才能够聚会在这里。因是满刺伽国国王授我们兄弟们值殿将军之职,故此得看守佛爷爷宝藏,三四年间幸无损坏。全仗佛爷爷收录弟子们这一功,度化一番,弟子们才得长进。”国师道:“你们既是改心修行,便自入门。况又有些看守之功,贫僧自有个处。你们且各自方便着。”五个将军一齐磕头,一齐而去。国师道:“阿弥陀佛!万物好修皆自得,人生何处不相逢。”

  道犹未了,中营大都督王堂迎接,各各相见,各各诉说离别一番。道犹未了,满刺伽国国王,各各相见,各各叙旧。元帅传令,盘上库藏,限即时起锚开船。国王留住,元帅不允。国王又告诉要跟随宝船朝见大明皇帝。元帅许诺,另拨一只马船,付国王居止。国王携妻挈子,并大小陪臣,一切跟随公办,共有五六十人,住马船上,打着进贡旗号。不出三日之外,宝船齐开。五个值殿将军拜辞国师老爷。国师道:“管库有功,你各人伸上一只手来,各人写上一个字与你去。”五个将军一人一只手,国师一人与他一个“佛”字,俱各磕头礼拜而去。开船之后,闲居相叙。三宝老爷说道:“来了一年将近,再不见个李胡子。这一颗夜明珠,却有些假了。”国师道:“自有其时,何愁之有!”老爷道:“昨日那五个值殿将军是个甚么出处,国师老爷一个人与他一个字?”王爷道:“前日碧水神鱼也只是一个佛,致令他峥嵘头角,职掌龙宫。国师这一个字,却不是小可的,怎么轻易与他?”国师道:“二位元帅,你有所不知。这五个将军原是灵山会上出身,落后在东京朝里遭难,近时改行从善。又兼今日看守库藏有功,故此贫僧与他这一个字,度化他反本还原,得其正果。”二位元帅道:“怎叫做灵山会上出身?”国师道:“这又是一篇长话。”元帅道:“愿闻。”国师道:“这五个将军原父亲是灵山会上天仓里面一个金星天一鼠,职授天仓左大使,历任千百多年,并无挂误。灵霄殿玉皇大天尊考上上,廷授天厨太乙星君。所生五子,各能自立,各有神通,俱不袭父职,移居锦帆山下瞰海岩中。讳鼠为褚,改姓褚,顺序而名,故此就叫做褚一、褚二、褚三、褚四、褚五,这却不是灵山会上出身?”元帅道:“怎叫做东京城里遭难?”

  国师道:“因为兄弟五人离了西天,来到东京瞰海岩下,卖弄神通,往来变化:时或变做老人家,脱骗人财物;时或变做青年秀士,调戏人家的女人;时或变做二八佳人,迷乱人家子弟。忽一日,西京路上有一座锦帆山,山势盘旋六百余里,幽林深谷,崖石嵯峨,人迹所罕到。大凡鬼怪精灵,都赶着这里好做买卖。

  “却说清河县有个施秀才上京赴试,带着一个家僮儿,名字叫做小二,饥餐渴饮的夜住晓行,路从锦帆山下经过。正叫做:一心指望天边月,不惮披星戴月行。来到山下,已经更半天气,天色昏濛,人烟稀少。小二说道:‘夜静更深,不如投宿旅店罢。’施秀才依小二所说,竟投到一个旅店之中。店主人出来问了乡贯来历,晓得是个赴选的相公,十分敬重,备办酒肴,共席饮酒。饮酒中间,论及古今事变,经史百家,那店主人应对如流,略无疑滞。施秀才心里想道:‘恁的开店主人,能博古通今如此?我十载萤窗,尚且不能记忆。’因而问:‘店主人亦曾从事学问么?’主人道:‘实不相瞒,在下也曾连赴几度科场,争奈命途多舛,科场没分。又因家有老母,不能终养。故此弃了诗书,开张小店,每日寻得几文钱,将就供养老母足矣!亦不图觅甚么重利厚资。正叫做:苟活而己,何足为君子道。’施秀才因店主人说及老母,却动了他内顾之心,说道:‘雁飞不到处,人被利名牵。公有老母,得尽仰事之道,于愿快足。我学生因这功名两字,家有少艾,不能扶育,人道实亏。道及于此,心胆俱裂!’施秀才这一席话,原是真情,实指望知音说与知音听,哪晓得不是知音强与弹。怎叫做不是知音强与弹?

  “原来这个店主人,不是真店主人,就是那天厨太乙星君的第五个儿子,名字叫做褚五,正然在锦帆山下弄精作怪。看见施秀才来得天晚,他就撮弄出一所店房,假扮一个主人,鬼推这许多肴酒,意思要下手施秀才。及至听知道施秀才家有少艾,他就顿起不良之意,举起一杯酒,呵了一口毒气,递与施秀才。施秀才不知不觉饮了这一杯,方才饮下喉咙去,就觉得四肢无力,昏昏沉沉,褚五故意的叫声:‘施管家,你相公行路辛苦,酒力不加,要寻瞌睡,你快去服事相公就寝也。’施小二只说是真,扶着施秀才上床去睡。小二也饮了一杯,也是一样的睡着。

  “褚五看见迷昏了这两个主仆,却就腾云驾雾,来到清河县施秀才门首,摇身一变,变做个施秀才,走进房里,叫声:‘娘子,我回来也。’那娘子何氏正然在梳洗之时,唇红齿白,绿鬓朱颜,好不标致哩!看见丈夫回来,正叫做新娶不如远归,不胜之喜,问说道:‘相公,你离家方才二十余日,怎么急地里就得回来?’褚五故意的说道:“不堪告诉。莫非是卑人时乖运蹇,未到东京之日,科场已罢,纷纷的都是回籍秀才,是我讨了这个消息,竟日抽身而回,不曾上京去。’何氏说道:‘你前日带着小二同去,怎么今日又是只身回来?’褚五又故意的说道:‘小二不会走路,行李又重,故此还在后面,迟几日才到。’何氏以为实然,只说是自己丈夫,自去自来梁上燕,相亲相傍水中鸥。哪晓得那个真施秀才在路上受苦连天?

  “却说施秀才吃了褚五的毒酒,睡到五更头,肚腹疼痛,滚上滚下,叫声:‘小二!’小二也是肚腹疼痛,叫爹叫娘。一个滚到天亮,一个叫到天明,哪里有个店房?哪里有个店主人?施秀才说道:‘哪里眼见鬼,就到这个田地。’小二说道:‘山脚下人原来不忠厚,把个毒药耍人。’一主一仆正在急难之处,幸喜得天无绝人之路,有个樵夫荷担而来。施秀才没奈何,扯着告诉他夜来这一段情由。樵夫道:‘此处妖怪极多,夜半受了妖魔的毒气,以致如此。’施秀才就求他一个解救之方。樵夫说道:‘离此百步之外,就有一所店房,可以栖身。离此六十里之外,有个茅山董真君,施舍仙丹,专一驱治鬼魅阴毒,可以救解。’施秀才说道:‘我主仆二人俱已受毒,怎得个儿前去?’樵夫又看一看,说道:“你的毒气太重,三五日就要丧命。你管家的毒气尚浅,在十日之后才重。’施秀才说道:‘小价虽然毒浅,目今已不能动止,将如之何?”樵夫道:“管家只消把地上的土块儿吃他三五口,权且解得一二日之危。有了一二日,却不请到茅山董真人的仙丹么?’

  “道犹未了,樵夫已不在前面。小二道:‘怪哉!怪哉!夜来见鬼也罢,日上怎么又见鬼哩!’施秀才说道:‘蠢才!夜来是鬼,日上是神仙,这决是神仙来搭救我们也!’果真的小二吃了三五口土,疼痛顿止,人事复旧。即时走向前去,找着店房,安了主人,上着行李,觅却茅山,拜求董真人。各得一粒仙丹,一主一仆一口吞之。吞了下喉不至紧,一人吐了几大盆。却才消得毒气。日复一日,旧病安妥,再欲上京,东京科场已罢矣。施秀才没奈何,带着小二,谢了店主人,归到清河县自家门首,着小二先进门去说信。

  “只见何氏接着小二,说道:‘你既是跟着相公上京,怎么于路只是躲懒,不肯趱行?’小二吃了一惊,说道:‘主母怎说出这话来?怎见得小的躲懒,不肯趱行?’何氏道:‘还说不躲懒!二十日前主人到了家里,二十日后,你却才来,这岂是个趱行么?’小二说道:‘主母,这话越发讲差了。我与主人公日上同行,夜来同寝,相呼厮唤,寸步不离,怎得一个主人公二十日前到了家里?’何氏道:‘你不准信之时,后堂坐着的是哪个?’小二走进堂前去,果真是个施秀才坐在上面。小二吃忙,走出门外来,恰好又是个施秀才站在外面。小二说道:‘今年命蹇,只是见鬼,路上也见鬼,家来又是鬼。’

  “道犹未了,施秀才走进门去,叫声:‘娘子何在?’何氏还不曾答应,那褚五假充施秀才倒是狠,走出门来,喝声道:‘唗,你是甚么人?假充我的形景,调戏我的妻小。’劈头就一拳,把个施秀才打得没些分晓,不敢进门,他反告诉何氏说道:‘小二路上不小心,带将甚么鬼魅回来,假充做我,特来调戏。明日快去请法官惩治于他,才得安静。’何氏还不敢认他是个假的。

  “只是施秀才赶在门外,告诉左邻右舍,把山下店主人的事,各说一番,却有小二做证。左邻右舍道:‘此必店主人就是个妖怪,贪君妻貌,故此蛊毒于前,归宁于后。这一桩事少不得告到官,才得明白。’施秀才告到本县,本县不能决,告到本府,本府不能决,一直告到王丞相处。王丞相先审问施秀才,施秀才把个前缘后故,细说一番。却又叫到小二审问,小二口词和施秀才无二。却又拘到后面店主人,店主人口词与秀才无二。王丞相心上明白,说道:‘有此妖怪,大是异事!’即时移文提到假施秀才并何氏一干人犯,当面一证。两个施秀才面貌无异,连何氏也认不透,连小二也认不透,王丞相也认不透。

  “王丞相心生一计,吩咐一齐寄监。到晚上取出何氏来,问他真施秀才身上有何为证。何氏道:‘我丈夫右臂上一个点黑痣。’丞相得之于心,到明日早上取出一干人犯,先前嘱咐了公牌,假施秀才右臂上没有黑痣,我吩咐下来,即时就要枷号他,不可轻恕。取到人犯,王丞相更不开口,叫过公牌,取到枷锁,吩咐两个施秀才都要脱去上身衣服,枷号起来。即时脱去上身衣服,公牌们看得真,下手得快,拣没有痣的就枷起来,却不恰好是枷到假施秀才了。那假施秀才委是有些灵变,就晓得右臂上没有点黑痣,口里连声叫屈,说道:‘枉刀杀人,天地鬼神可怜见也!’王丞相大怒,骂说道:‘泼怪还敢口硬!真施秀才右臂上有点黑痣,你假施秀才右臂上没有黑痣,你还赖到哪里去?’假施秀才就弄上一个神道,说道:‘这都是这些公牌误了老相公的公事,小的怎么右臂上没有黑痣?老相公不肯准信之时,乞龙眼亲自相验。’王丞相又怕屈问了人,只得亲自下来相验一番,果真是右臂上也有一点黑痣!两个施秀才都是右臂上有点黑痣,怎么辨个真假?怎么再好枷号哪个?只得收监听候再问。

  “到了监里之时,假施秀才心里想道:‘今日险些儿弄假了事,说不得再叫一个哥来,鬼推王丞相一下,看王丞相何如?’好个褚五,即时呵起难香,早已瞰海岩下有个褚四,听知道褚五监禁在丞相府中,他即时闪进府堂上,摇身一变,变做王丞相一样无二。大清早上,擂鼓升堂,各属各役依次参见。参见之后,取出施秀才一干人犯前来听审,三言两句,把个真施才故意的认做假,一夹棍二十板子,打得真施秀才负屈含冤,连声叫苦。

  “叫声未绝,真王丞相却来升堂,只见堂上先有一个坐在那里,坐着的却是假王丞相。假王丞相偏做更凶,喝声道:‘唗!你是甚么人?敢假我形景,妄来坐堂。’叫左右的公牌:‘快与我拿下去,拷打一番。’真王丞相到底是真,怎肯服输于他,喝声道:‘唗!谁敢来拿?’公牌虽不敢动手,心上却不能无疑。怎么不能无疑?都是一样面貌,都是一样语音,都是一样形景,都是一样动情,故此不能无疑。真王丞相拿出主意来,扯着假王丞相,面奏宋仁宗皇帝。褚四又弄一个神通,喷上一口妖气,连仁宗皇帝御目都是昏花,不能明视,辨不得真假。传下旨意,把两个丞相权且寄送通天牢里,待明早再问。怎么明早再问?原来仁宗皇帝是个赤脚大仙临凡,到夜半北斗上时,直见天宫,诸般妖怪不能逃避。

  “褚四早已知其情,生怕北斗上时,露了本相,即时呵起难香,叫过褚三来作一商议。褚三也又弄起灵通,闪进金銮殿上,摇身一变,变做个仁宗皇帝。未及五鼓,先坐在朝元殿上,会集文武百官,商议王丞相之事。正要开通天牢,取出两个丞相,适逢得真仁宗皇帝宫里升殿。文武百官看见两个圣上,面面相觑,不敢开言。百官没奈何,只得奏知国母。国母取过玉印,随身出殿审视,只见两个圣上面貌相同,语音相似,国母也吃了一惊,想了一想,说道:‘尔百官都不要惊慌,真圣上两手自别:左有山河纹,右有社稷纹。’文武百官眼同启视,两个圣上都是左山河,右社稷。国母又说道:‘既是妖怪神通广大,尔百官可传下玉印,把两个圣上都用上一颗,真圣上请回宫;假的送到通天牢,明日击治。’

  “道犹未了,早已是两个国母,站在朝元殿上。原来褚三看见事势不谐,呵口难香,请到褚二。褚二却又摇身一变,变做国母。大家鬼吵做一团,文武百官俱不能辨,只是真圣上、真国母自家心里明白,只得退回后官而去。一个假国母,一个假圣上,对着百官有许多议论,百官只得唯唯奉承。正在议论中间,只见后殿走出一个小内使,传一道诏书出去。文武百官还不解其意,褚二心上早已明白了十二分。怎么这等明白?原来那一道诏书,是钦取包待制进朝问理。褚二神通广大,知过去未来,故此早已明白了十二分。这一明白不至紧,一口难香,惊动褚一。包待制未及起马之时,褚一走到朝门外,摇身一变,变做个包待制,带了二十四名无情汉子,取出三十六样有用刑具,径进朝吆吆喝喝,说道:‘你们都不要走了,我已牒知城隍,奏请玉帝。今番却容不得私占。’吩咐取出通天牢里人犯来。两个王丞相,两个施秀才,面面相觑,都指望包待制断出真假,决不衔冤。哪晓得是个假包待制,做得这等闹哄。“道犹未了,却是个真包待制来了。刚进朝门之内,假包公就嚷起来,说道:‘好妖怪!敢借我名色进朝来骗人么?’众人又昏了,辨不得真假。真包公心里却明白,口里不好做声,想说道:‘世上有此等妖魔鬼怪,敢撮弄到朝元殿上来,敢把我老包也来顶替?’转想转恼,叫上一声‘恼杀人也!’一毂碌跌翻在丹墀里。众人只说是个假包待制,吃了一亏,哪晓得倒是个真的。真包待制认得是个五鼠,借这一跃,真魂径上西天雷音寺里世尊殿前,借出金睛玉面神猫来降服他们。过了一会,包待制苏醒,爬将起来,喝声道:‘你这些孽畜,哪里走哩!’袖儿里放出一个金睛玉面神猫来,一爪一个,抓翻过来。原来假包待制是个褚一,假国母是个褚二,假仁宗皇帝是个褚三,假王丞相是个褚四,假施秀才是个褚五。五个老褚原来是五个老鼠,五个老鼠就是适来五个值殿将军,这岂不是东京城里一厄?”

  元帅道:“既是妖怪,怎么适来国师超度他?”国师道:“他们自从东京遭厄之后,改行从善,声声是佛,口口是经,经今又修行了千百多年,已自有了仙体。况兼昨日库藏之中,若不是他们在里面看守,岂没个鼠耗相侵?岂没有个妖魔用害?有此大功,故此贫僧不得不重报。”元帅道:“国师广开方便之门,致令妖怪却得成其正果,这何等的功德!”国师道:“甚么功德?昔日三祖以罪忏罪,二祖将错就错;一阵清风劈面来,罪花业果俱零落。贫僧佛门中原是如此。”

  三宝老爷道:“国师倒好,只是咱们的李胡子还不见踪影。”国师道:“自有其时。”老爷道:“咱夜来又要见过吸铁岭,又不知何如?”国师道:“这一定在吸铁岭下有个李胡子。”三宝老爷晓得国师不打诳语,得了这一句话,日夜里巴不得吸铁岭。哪晓得窗外日光弹纸过,不觉得宝船又行了几个月,国师问及阴阳官,阴阳官回复道:“已经共行了十一个多月。”国师道:“是到吸铁岭也。”道犹未了,铜柱大王禀说道:“前面已是吸铁岭,止差得一日路程了。”

  毕竟不知这吸铁岭今番是怎么过,且听下回分解。

第96 回  摩伽鱼王大张口  天师飞剑斩摩伽

  诗曰:

  大漠寒山黑,孤城夜月黄。

  十年依蓐食,万里带金疮。

  拂露陈师祭,冲风立教场。

  箭飞琼羽合,旗动火云张。

  虎翼分营势,鱼鳞拥阵行。

  功成西海外,此日报吾皇。

  却说铜柱大王报道:“前行去吸铁岭不远,止差得一日路程。”国师吩咐徒孙云谷报上元帅。二位元帅请过天师,议论梢船与否。天师道:“原是国师过来,还要请教国师才是。”同时请问国师,国师道:“贫僧前次过来,费了老大的气力,不知眼目下何如,待贫僧问他声儿,看是怎么?”老爷道:“大海中间,好问哪个?”国师道:“自有问处。”道犹未了,国师只点一点头。只见有个矮矬矬的老者,朝着国师行个礼,禀说道:“佛爷爷呼唤小神,有何指使?”国师道:“你是何人?”老者道:“小神吸铁岭山神土地是也。”国师道:“近日岭下行船何如?”土地道:“原日这五百里地,水底下都是些吸铁石子儿,舟船其实难过。”国师道:“古往今来,过了多少,敢可没有人行么?”土地道:“虽然是行,却船用竹钉所钉,或有疏虞。自从佛爷爷经过之后,那吸铁石子儿都变成金子,任是舟船来往,并无沉溺之患。”

  国师道:“金子可拾得么?”土地道:“说起金子,却又有些古怪。”国师道:“怎么古怪?”土地道:“只济贫不辏富。贫到足底,就拾着一块大的,或三十斤,或五十斤;贫略可些,就拾着一块小的,或三斤,或五斤;若是富商贵客,任你怎么样儿不见半点,假饶他捞着一块,就是石头。”王爷道:“圣人有言:‘君子周急不继富。’这个岭,今后改名君子岭罢。”国师道:“依王先生所言,就改名叫做君子岭。”叫过土地来,吩咐他看守着“君子岭”三个字,不许损坏,致使后人好传。土地道:“不曾镌刻文字,怎叫小神看守?”国师道:“你去,已经有了字在海南第一峰上。”土地神敢违拗,应声而去。二位元帅道:“国师,怎么就是有字?”国师道:“实不相瞒列位所说,承王爷吩咐之后,贫僧叫过韦驮天尊,刊了三个大字在峰头上。”元帅道:“国师妙用,鬼神不测!”道犹未了,蓝旗官禀说道:“船过岭下,敢是吸铁岭么?过这岭可收船么?”元帅道:“任风所行,不必收船罢。”好风好水好天道,过这五百里之遥,如履平地。

  到了明日,却又是软水洋来了。二位元帅又来请问国师,国师道:“也叫土地来问他一个端的。”佛爷爷号令,不识不知,一声要土地,就有个土地老儿站在面前。国师道:“你是何神?”土地道:“小神软水洋土地神是也。”国师道:“近日软水洋行船何如?”土地道:“当原先委是难行,近日却好了。”国师道:“当原日难行,岂可就没人走罢!”土地道:“怎么说个没人走的话?天下软水有三大处,各自不同。小神的这个水,虽然软弱,却有分寸。”国师道:“怎见得有个分寸?”土地道:“我这水自从盘古分天地之后,每日有一时三刻走得船。只认他不真,不知是哪个时辰。有造化的遇着走一程,没造化的一沉到底。孙行者护送唐僧在这里经过,牒着海龙王借转硬水走船。自此之后,却就每日有两次好走:早潮一次有两个多时辰,晚潮一次有两个多时辰。舟人捉摸得定,遇潮时便走。走了这些时候就住,却还不得通行。自从昔年佛爷爷经过之后,硬水愈多,软水愈少,每日间只好一时三刻是软水。却又在半夜子时候,日间任是行船,坦然无阻。我这水却不是有这些分寸?”国师道:“昔年海龙王说道:‘难得狠哩!’土地道:“也难全信他。卖瓜的可肯说瓜苦么!”国师道:“生受你,去罢。”土地道:“小神还有一事奉禀。”国师道:“有甚么事?”土地道:“前行海口上出了两个魔王,船行不可不仔细。”国师道:“是个甚么魔王?”土地道:“一个是鱼王,约有百里之长,十里之高,口和身子一般大,牙齿就像白山罗列,一双眼就像两个日光。开口之时,海水奔入其口,舟船所过,都要吃他一亏。怎么吃它一亏?水流得紧,船走得快,一直撞进他的口,直进到他肚子里,连船连人永无踪迹,这不是吃它一亏?”国师道:“有此异事?”土地又说道:“非是小神敢在,佛爷爷之前打这诳语,曾经上古时候,有五百只番船过洋取宝,撞着它正在张口,五百只船只当得五百枚冷烧饼!”国师道:“可有个名字?”土地道:“名字叫做摩伽罗鱼王。”国师点一点头,说道:“原来就是它这孽畜么?”三宝老爷道:“国师老爷,你说话倒说得松爽,我们听之头有斗大。”国师道:“怎这等怕它?”老爷道:“来了数年之久,征了许多番蛮,得了许多的宝贝。今日中间,仰仗佛爷爷洪力,却又转到这个田地,再肯撞入不测之乡,甘心自殒?”国师道:“怎到得不测之乡?”土地道:“倒是狠户,吉凶未拟。”

  国师道:“那一个又是甚么魔王?”土地道:“那一个是鳅王。”国师道:“甚么鳅王?”土地道:“鳅,就是中国的泥鳅。因它长而且大,积久成精,故此叫做鳅王。”国师道:“是个甚么形景?”土地道:“鳅王苦不甚长,约有三五里之长,五七丈之高,背上有一路髻枪骨,颜色血点鲜红,远望着红旗靡靡,相逐而来。”国师道:“怎么为害?”土地道:“鳅王只是一个长舌头搭着舟船,就如钉耙之状,再不脱去,直至沉船而止。”国师道:“生受你,你去罢。”土地道:“小神还有一事奉禀。”国师道:“又有甚么事?”土地道:“也是海口有一座高山,叫做封姨山,山上有个千年老猴,成精作怪。五七年前,西天又走过一个甚么李天王来,配为夫妇。那李天王又有件甚么宝贝,照天烛地,无所不通。一个猴精,一个天王,如虎而翼,故此专一在海口上使风作浪,驾雾腾云,阻人的去路,坏人的船只。佛爷爷少不得在那里进口,却也要仔细一番。”国师道:“这的不在话下,你去罢。”土地老儿拜辞而去。

  三宝老爷说道:“今番天王姓李,却不是个李胡子么?有件宝贝,却不是个夜明珠么?咱学生的梦,一定在这里圆了。”天师道:“宝船上原有个李海在这里掉下海去,敢就是他,得生寄寓,假充李天王,未可知也。”王爷道:“岂有此理,太仓禾弟,死能再生!”天师道:“或者得道为神,也未可知。”王爷道:“人死魂散,能有几个为神?”

  道犹未了,蓝旗官报说道:“前面有一望之远,有许多船只,都是大红旗号,衔头结尾,相逐而来,极目不断。或是海寇,或是外国刀兵。小的未敢擅便,特来报知元帅,伏乞元帅天裁!”元帅道:“怪哉!怪哉!这是鳅王来也。若不是土地老儿预先报说,险些儿遭它毒手。”即时传令各船,说道:“前面来的不是船只,是个海鳅之王。专一用舌头勾搭,往往沉入之船。如今俱不许喧嚷。着舵工掌定了舵,锭手掌定了篷上斗,兜定了绳索,瞭手看定了方向,捕盗兵番人各手执快刀一把,如遇鳅王舌上任意剐割,以脱去为度。”元帅军令,谁敢有违?各船安排已定,二位元帅同天师,俱在国师千叶莲台之上坐着,眼同看见,果真的红旗靡靡,逐队而来。看看相近,原来恰是百十多条鳅,就像中国泥鳅的样子,只是不止三五里之长,也不止三五丈之高。众捕盗兵番虽然跨刀相待,其实的心上都有些惊慌。却不知怎么样儿,那些鳅王挨身而过,一往一来,并不曾伸出舌头来。元帅坐在莲台之上,看见不动舌头,心上大喜,说道:“今番又仗赖佛爷爷洪力过此,鳅王不致贻害。”国师道:“贫僧不知何力之有?”老爷道:“若不是佛刀驱逐他,他怎不伸出舌头来?”

  道犹未了,只见鳅王过到一半,鳅王背上红云隐隐,紫雾腾腾,云雾中间,坐着一位官长,绯袍玉带,大袖峨冠,像个前朝丞相的样子,朝着莲台上拱一拱手,说道:“列位恭喜了!”二位元帅同天师、国师都吃他一惊,却不知他的来历,只得回复道:“请了。我们劳而无功,何为恭喜?”官长道:“使于四方,不辱君命,可谓士矣!岂不恭喜?”元帅道:“既承褒奖,敢问相公尊姓大名?现任何职?”官长道:“老身宋丞相赵鼎是也。”这四位听知道是个宋丞相赵某,愈加钦敬。王爷道:“原来是忠简公,失敬了!敢问老相何事海上?”忠简公道:“诚恐坐下一干孽畜贻害宝船,故此老身押队而行,聊致护持之私。”王爷道:“老相何以得知这一干孽畜贻祸小船?”忠简公笑一笑,说道:“老身原是被害之家,故此知得。”王爷道:“怎么老相曾经被害?”忠简公道:“老身在生之日,得罪朝廷,珠崖受贬,从雷州浮海而南,三日之外,遇着这孽畜。彼时还只是一条小舟,险些为它所碎,这不是老身曾被它害?”王爷道:“今日何敢相劳!”忠简公道:“圣天子在位,百神呵护。何况老身职属臣子,昭祀无穷。故此不避风涛之险,特来护持。”王爷再欲动问,鳅王去得远,红云渐散,紫雾渐收,不曾得终话而去。三宝老爷道:“好灵土地也。”王爷道:“土地之来,还是国师所召,焉得赵忠简押班扶助?果然我大明皇帝洪福齐天,神人协顺。”

  道犹未了,蓝旗官又来报道:“前面山头上闪出两个日光,不知主何凶吉?特来禀知元帅,伏乞上裁!”元帅道:“两个日头在哪一边些?”蓝旗官道:“在西南上些。”元帅大惊,说道:“摩伽罗鱼王来也!”即时传令:各船各舵工,把船都要望东北上攒着些。各船得令,各舵工一齐着力,把船望东北攒着。元帅攒船的意思,原是指望让过那摩伽罗鱼王,哪晓得那摩伽罗鱼王只见挨近身来。鱼王挨得紧,宝船攒得紧,攒上攒下,攒来攒去,大小宝船一齐攒近岸。蓝旗官报道:“大小宝船俱已攒近了岸,特请元帅钧命。”元帅道:“既是近岸,许落篷下锚,权且安歇。”篷还不曾落完,那鱼王越发挨近船帮来了。船上人只看见一座峭壁高山,长蛇一字摆着,也不晓得是多少长,只晓得有数百丈之高,山脚下空空洞洞,海水奔入其中。两边山岩之下,都是白石头崚嶒古怪。山左一个日头,山右一个日头,照者天上一个日头,耀眼争光。大小军士口里不敢道,心里都说是:“怎么海水面上荡将一座山来?”大小将官心里想道:“怎么这里山像个龙牙门山?怎么山左右有两个日头?”哪晓得是个鱼王,恁的长,恁的大。

  却说元帅即时传令,示谕各船,说道:“水面上浮来的不是甚么山陵冈阜,原是个鱼王作祟。许各船排定放箭、放铳、放炮,挨次而行;以鱼退为度。”各船得令,五营、四哨、各游击、各都督,各领各部下战船,摆着一声号笛,一齐箭响,就射了一个多时辰,也不知费了多少箭,那鱼王只当不知。箭后就是铳,先鸟铳,次二震天雷铳,又放了一个多时辰,也不知费了多少火药,那鱼王只当不知。铳后又是炮,先将军炮,次后襄阳大炮,也不知费了多少石点,那鱼王只当不知。大小将官不得鱼王退,回复元帅。元帅请到天师,天师道:“来到家门前,肯容这个孽畜猖獗!贫道即行。”好天师,站着玉皇阁上,念念聒聒,飞起一口七星剑去,那口剑竟奔着鱼王的脑盖骨。鱼王吃了这一剑,却才有些护疼,把个头摆两摆。这摆岂当等闲,山摇地动,水涌波翻,连大小宝船一连晃了七八十晃,尚然不得宁静。天师看见鱼王不肯动身,一声令牌,收加剑来,剑头上烧下四道飞符。一霎时落下马、赵、温、关四员天将,齐打拱,齐禀事。天师道:“此中一个鱼王横拦海口,阻我归路,相烦四位天将赶逐它去罢。”四位天将一云而起,各逞英雄,各施手段:马元帅狠一砖,赵元帅狠一鞭,温元帅狠一杵,关元帅狠一刀。这四位天将狠是四般兵器,鱼王却才有些难挨,把个身子望水底下触了一触。这一触不至紧,海里面水陡然间涌起有千百十丈,大小宝船连忙绞起锚来。不然之时,船都要挂碍沉没。天师怕有甚么差池,只得辞谢四员天将。四员天将腾云而去。

  元帅道:“这鱼王倒不好处。怎么不好处?不计较它,它又拦着路上,计较它,它又翻江搅海,宝船不便。”三宝老爷道:“再求国师一番何如?”王爷道:“国师只是慈悲方便,这鱼却不晓得人情,也没奈何它处。”老爷道:“国师前日嘴里说道:‘就是它这孽畜。’想必国师还晓得它的来历。”王爷道:“既如此,又碍口饰羞,不如当面去讲。”

  二位元帅见了国师,把放箭、放炮、放铳的事,细说一遍。又把天师遣天将的事,细说一遍,国师道:“阿弥陀佛!终不然不晓得贫僧在这里。”这句话说得不真不假,不轻不重,连王爷心里也说道:“国师又好痨气,一个鱼,蠢然无知之物,它有个甚么晓得?”三宝老爷说道:“它晓得国师在这里,便何如?它不晓得在这里,便何如?”国师道:“它晓得贫僧在这里,不应如此无礼。”老爷道:“着个人去告诉它何如?”国师道:“也通得。”老爷道‘“着哪个去?”国师道:“须还是天师。”即时请过天师,浼他告诉的话。天师道:“贫道适来劳烦天将,它还不肯动身。若只‘告诉’两个字,却也未必怎么。”国师道:“试它试儿。若不肯动,贫僧再处。”天师道:“怎么告诉?”国师道:“借天师宝剑,贫僧写下一个字,天师却才飞剑出去。飞剑之时,不要照它的脑盖骨,须照它的眼,它才看见。”天师不敢怠慢,即时取出剑来。国师老爷把手指头写个“佛”字在剑上。天师念念聒聒,一剑飞起,竟照着鱼王的眼上。鱼王把个眼睁了一睁,看见是个“佛”字,即时间眼儿闭,头儿垂,口儿合上,身子儿渐渐的小,一小二小,急小慢小,顷刻之间,就只好一条曲鳝的样子,却又朝着宝船上绕三绕,转三转,悠然而去。天师拿着剑,交还国师老爷的“佛”字,请问这鱼王是个甚么缘故,国师道:“这鱼王好一段缘故,一言难尽。”天师道:“请教一番。”

  国师道:“这鱼王前身是人,生在中天竺地方。中天竺所属之国,叫做摩伽陁国。国王所生三子,鱼王是他长子,取名摩伽罗。初生下他时,啼哭三日不止。双脚顿地;地下顿成一小穴,穴出水清且香。国王举家不知摩伽罗哭为何,穴出水为何。忽一日,有老僧过其门,看见摩伽罗吃一惊,说道:‘而若生耶?’国王问他甚么因果,老僧道:‘此子雷音寺如意童子。因蟠桃会上一者失敬菩萨,二者堕毁仙瓶,以致佛爷大怒,斥谪尘凡,六十年才得轮转。’国王又问道:‘他昨日降生之初,啼哭不止,双脚顿地,地上流出清泉,此又何因果?’老僧道:‘啼哭不止,为他堕落苦因。地上这一股清泉,是他乐果。这泉却不可轻易他。’国王道:‘怎么不可轻易?’老僧道:‘此泉名为圣水,能止风涛。或遇天上大风,略用数点洒之,其风立止。或遇海上惊涛,略洒几点,其涛立静。’道犹未了,老僧忽不见。国王心上就明白,晓得这个老僧不是凡人,这些语话不是虚谬。

  “摩伽罗日渐长大,圣水日渐灵验。一切番船往来海上,都用琉璃瓶盛之,一遇风涛,无不立应。摩伽罗长大,不事生业,专一习学戏术,鬼魅诙谐,无不通晓。落后国王年老病故,该他嗣位。在位半年,贪人妇女,杀人非罪。国中百姓不堪,不愿他为王,四路作乱,四邻兵起。他看见事势不谐,竟自走到南天竺国;国王苦不为礼。摩伽罗自陈能仙术,可令人长生不老,发白转黑。国王不信。摩伽罗说道:‘国王不信,请尝试之。’国王说道:‘既试之有验则真。’摩伽罗即时就在桌子上,用几撮黄沙铺开来,做成田亩之状,取一片纸画一条牛,另画一个农者,喝声道:‘牛起来耕田!’那画牛应声而起。又喝声道:‘农者起来扶耕!’那画上农者应声而起。鞭杖农具,无不全备。一会儿耕田,一会儿种瓜。那瓜一会儿萌芽,一会儿藤蔓,一会儿开花,一会儿结果。牛在田埂上闲眠,农者在田埂上瞌睡。摩伽罗又喝声道:‘粪多而力勤者为上农。那农者,你怎么只是瞌睡?你把那瓜地上四周围栽些枣树,长些枣儿,也得宴酒。’农者又应声而起,果真的栽起枣树。一会儿长大,一会儿开花,一会儿结果。摩伽罗问说道:‘那农者,这如今还是瓜熟?还是枣儿熟?’农者道:‘两下里都熟。’摩伽罗道:‘你拣选上熟的摘来。’农夫唯唯,递上四枚瓜,递上几升枣儿。摩伽罗接着,奉上南天竺国王。国王剖而食之,瓜是瓜味,枣儿是枣儿味,比着寻常间愈见鲜美。国王心上且信且疑,说道:‘这瓜、枣敢是撮弄来的么?’摩伽罗说道:‘方今隆冬盛寒,顾安所得此?’国王道:‘这话儿也说得过。’“自此之后,相待以礼,终须不见十分敬重。又一日,摩伽罗说道:‘我王乏财,我能为君充足。’国王道:‘苦无他用,只这两日少些银钱。’摩伽罗请同国王到御花园中琉璃井上,把手指头到井栏上画一画,喝声道:‘钱!’只见井里面的银钱,一个个的连班逐队而出,一会儿钱满数斛。国王看见他果有仙术,心上大悦,却着实敬重他。问他长生之术,教他另居修炼,国王无不依从。只因国王有个爱妃在深宫里面,猛然间飞进两个蝴蝶,那蝴蝶口里会讲话,对着爱妃耳根头谠道:‘摩伽罗是个活佛临凡,你若肯与他一宵恩爱,就可升天,不坠地狱。’爱妃大惊,即以其语告诉国王。国王晓得是摩伽罗撮弄仙术,调戏他爱宠,深恨摩伽罗,即时差下兵番赶逐他去,不容潜住国中。摩伽罗做了坏事,抱头鼠窜而去。

  “去到摩眦黎国,国中人都传闻他的出身,晓得他素行不善,没有个人加礼于他。国王也晓得详细,不与他相见。他愀然不乐,住在店肆之中。每朝出暮归,归来就是烂醉,醉后衣袖里面掏出金银珠宝,送店主人,不算帐。店主人心上有些疑惑他,每着人跟寻他去到哪里,他却只是饮酒闲游,并无生业。主人又恐他囊资富盛,每窃窥他囊橐,苦无长物。住了半年多些,每每如此。主人却生出一个法来,夜静时专到窗隙中去看他动静。只见他到了三更时分,取出十数多个纸剪的鼠耗来。喷上一口水,那些鼠耗一齐活将起来。他又喝声:‘去!’那些鼠耗一拥而去。顷刻之间。喝声:‘来!’那鼠耗一拥而来。这一来不至紧,口里却都衔得有物,或金或银,或钱或宝,一齐丢在地上。都喂以果食,又喷上一口水,那些鼠耗依旧是一张纸。主人大惊,说道:‘原来此人是个鼠窃之辈,怪知得我这国中,半年中间,多鼠侵害,明日直言其事驱逐他出境,不许潜留。’摩伽罗又做坏了这场事,抱头鼠窜而去。

  “去到伽尸国,不容;去到苏摩黎国,不容;去到斤施利国,不容;去到婆罗国,不容。没奈何,远走高飞,去到西印度国,也不容;又走到罽宾国,也不容;却走到波斯国,改名换姓,苟活残喘也自够了,他却又不安分。一日,波斯国王在献宝,他就撮弄一个鬼怪,把块纸剪做两只飞鸦,一只飞鸦衔他一个宝贝来。国王不晓得,只说是飞鸦如此成怪。又一日,波斯国王在御花园赏花,花最多,最鲜丽可爱。他又撮弄一个鬼怪,受过一碗饭,嚼一口,吐一口,嚼两口,吐两口,把个碗饭嚼到了,吐到了,吐成一天的土黄蜂,飞集御花园内,扫了国王一天豪兴。国王也不得知,只说土黄蜂如此无礼,偏来作恶,可恼人也。又一日,波斯国王后宫饮宴,歌姬舞女,罗列成行。摩伽罗也邀着三五个道友,设酒具肴,更相酬劝。摩伽罗心中不乐,道友说道:‘今日摩兄不乐,莫非座上少一点红么?’摩伽罗说道:‘一点红何足为重,连国王的歌姬舞女,要他来,他不敢不来,要他去,他不敢不去。’道友道:‘这个也难道。’摩伽罗道:‘兄长不准信之时,小弟即时叫他来。’好个摩伽罗,叫声‘来 ’,果是来。须臾之间,就有十数个美人从西廊下空房中出来,都宫妆美貌,窈窕娇娆,待立于侧。摩伽罗说道:‘你们众人再舞。’众美人一齐舞,柳腰轻摆,百媚千娇,歌罢又舞,舞罢又歌,直到夜半时。摩伽罗吩咐他去,复从西廊下空室中去。诸友不胜之喜,酒阑而散。却说波斯国王夜宴中间,猛可的歌姬舞女齐骨碌跌翻在地上,瞬目不能言。番王吃一大惊,说道:“快救醒来!少待迟延,命不能保。’左右的急忙扶着叫着,再有哪个醒罢。番王又道:‘人命关天,快叫御医来看。’”

  毕竟不知御医看是怎么,且听下回分解。